以上就是少年张醒言与老道清河这几年中的日常对话。张醒言是位十四五岁的少年﹐眉目清秀﹐两只眼睛乌黑溜溜﹐一看就是活泼跳脱之辈。张醒言生长於庄户之家﹐父母俱为老实巴交的农民﹐在鄱阳湖饶州城外的马蹄山下靠山吃山。
与其他农家的穷苦子弟相比﹐张醒言也没有什么特异。如果实在要说出些什么不同来﹐那有一点倒是颇值一提﹕张家虽然生活困苦﹐但醒言的父母仍借着一次机缘﹐让醒言跟着饶州城里季家私塾的季老先生读些诗书。张家贫苦﹐纳不起银钱﹐张氏夫妇只好勉力从自己口中挤出些口粮﹐并且时常送上些时令山珍野菜﹐当作季老先生的束滫﹐
醒言这名字还是季家私塾这位季老学究取的。那时还没有醒言这人﹐只有张家狗蛋儿。在狗蛋儿七岁那年﹐他父亲老张头正巧在饶州城里的大姓家族季老太爷家打短工﹐听说季氏私家学塾有位季老先生﹐学问好﹐人也和善﹐老张头便壮着胆子﹐在季家车把式老孙头的引荐下﹐找到私塾请老先生给自己儿子取个像模像样的的大名。
虽然称作老张头﹐但那时狗蛋儿他爹其实正当壮年。只是他得子较晚﹐而且庄户人家没日没夜的劳作﹐让他看起来比较显老﹐因此大伙儿叫他老张头都叫得比较自然。
听这位庄户人诚惶诚恐的出言求告﹐慈眉善目的季老先生倒也没有摆谱﹐和颜悦色的问老张头对自己儿子的名字有什么要求。没想到老先生取名字还要征询自己的意见﹐老张头倒有些意外。狗蛋儿他爹便挠着头想了一会儿﹐然后恭恭敬敬的回答道﹕
“俺每庄户人常觉得日头下山得快﹐就盼着睡觉的时间少一点﹐这样干活的日头就长一些﹐俺每就可以多翻几亩地了﹔……如果要问还有什么要求﹐那便是希望俺儿子将来会说话些﹐这样俺每在卖山货土产时﹐便不至於被那些能说会道的城里人欺负得太狠了……”
看来温而文雅的季老先生﹐倒似不常听到这样的要求﹐当时便似被倒憋了一口气﹐一时愣住﹐没能像以往那样立马儿出口成章──“才思敏捷﹑倚马可待”﹐这八字乃季老先生少年时﹐其座师对他某篇习文的评语﹐从此季学究便一直以此自负。
站在下手的老张头和老孙头二人﹐大气都不敢出﹐生怕干扰了季先生的思考。
老先生斟酌良久﹐反复思忖──既要考虑符合老张头的要求﹐不能用“富”“贵”“清”“明”这些个虚词﹐也不能用“莳”“荇”“葳”“蕤”这样艰深晦涩的字眼﹐读起来却还要让这些大字不识的庄户人琅琅上口﹐确实不是件“倚马可待”的事儿。
经过一阵子颠来覆去的排列组合﹐季老先生终於在鬓角出汗之前﹐成功的确定了“醒”“言”二字。老张头顿似如获至宝﹐立马给老先生献上马蹄山上新摘枇杷一篮﹔而小醒言也在他七岁那年﹐完成了从狗蛋儿到张醒言的转变。
不识字的老张头从取名字这件事得到启发﹐死活请求季老先生也让醒言旁听塾课﹐好长点学问﹐免得儿子长大后像他这样目不识丁﹐连儿子的名字都整不明白。虽然庄户人缺钱少银﹐但只要季老先生开恩收下小醒言﹐以后定当不吝孝敬上四时瓜果和四季山珍﹔虽然山货低贱﹐但也可以给先生调调口味。
当时不知是季老先生由於成功避免冒汗而心情正好﹐还是真个有些吃腻了家中的鱼肉膏粱﹐而对醒言爹爹许下的瓜果山珍颇为心动﹐竟出乎意料的答应了老张头的请求。虽说士族私塾收受这么一个贫户子弟﹐似有伤斯文﹔但反正季老先生本就是季氏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那一类族老﹐以他之智之望﹐可以有一千条理由来回答诘问﹐而且条条都合情合理﹗
只是﹐当时谁也没有想到﹐收下醒言为弟子这事儿﹐后来反而成为季老先生的一个奇遇﹐让多少士林名士艳羡不已。当后来张醒言之名遍传四海之时﹐季老先生从此便忘了他恩师当年的那八字评语﹐不再以那自负﹐转而逢人只是夸赞他对张醒言的识人之明。即使在老先生年岁已高﹐健忘征兆日趋严重之时﹐对他这个得意弟子当年的每一个轶闻趣事﹐却是记得无比的清晰牢固﹗更有甚者﹐季老先生后来更把时人很少变更的表字﹐将原本的“明常”改为“明言”﹔从此谁再叫他季明常他便跟谁急﹗季老先生此番更改表字﹐自是大有深意──这样老爷子每次自我介绍之时﹐便可扯着对方讲述这个表字的来历﹗
少年醒言虽然入了私塾﹐可以念上书了﹐但毕竟他是穷苦人家的子弟﹐醒言并不能像他的那些富家同窗们﹐整日介混迹於塾房之中﹐或者斗鸡走犬无所事事。他还要趁着自己在饶州城里上塾课之机﹐替家中售卖瓜果雉兔之类的山产土货﹔中午和傍晚﹐他还要到南市口的稻香楼酒楼当跑堂﹐三文不值两文的给自己挣些零花钱﹐以供上塾课所必须的笔墨纸砚之类的文具。
至於本文开始时﹐醒言口中这位变换了四次名号的仙长大师道长老头儿﹐正是当时名满天下的循州府罗浮山上的道教宗门“上清宫”──在饶州负责采办日常用品特别是某些鄱阳湖特产的道士﹐道号清河。清河道士年岁已然不小﹐生就一副瘦骨﹔因了不常梳理的缘故﹐以致他那疏疏几绺胡须日渐增长﹐积年累月下来﹐竟也能随风飘动﹐倒颇有一番仙风道骨的气象。
虽然清河老道年岁已大﹐但还是干着这类似於杂役的差事──据醒言讲原因应是清河老道比较笨﹐在上清宫的功课做不好﹐才被派来在这市间奔走──
虽说几年来两人天天这样坚持不懈的拜师扯皮﹐张醒言师没拜上﹐但却和清河老道混了个脸熟﹐两人俨然一副忘年交的模样。但便似那恶龙的逆鳞﹐只要醒言讥讽到老道这一点﹐清河便一触而发暴跳如雷﹐一定要揪醒言解释清楚﹐他来这饶州城真正的原因是﹐他们上清宫修道特讲究入世﹐而罗浮山上实在没有比这更入世的职位了﹐所以他被派到这饶州善缘处﹐实在是当年历尽了千辛万苦﹑压倒了多少优秀同门的激烈竞争﹐这才争取到手的美差﹗
似乎为了佐证他这个观点﹐他一定会提到他当年可是上清宫天一藏经阁的高级道士﹐只是后来为了修为更进一步﹐才争取来到这饶州城的。只是﹐如果少年醒言再大这么几岁﹐城府再深这么几许﹐就会发现此时清河老道的神色﹐总不是那么自然。
不过﹐虽说如果以貌取人的话﹐清河难免要被归入老朽一流﹐但他头脑较灵活﹐人情世故忒地练达﹐办起事来从不拘泥於出家人的身份──拿老道正义凛然的说法﹐那其实便是“入世”。
不管清河到底是不是因为修道无成才来干这差事﹐反正在醒言的眼里﹐清河老道这“入世”之功确已是日臻炉火纯青的境界﹐功力精湛到以至於常常要算计醒言为他顺路办点杂事儿。看来天下知名的上清宫还真是不同凡响﹐这清河老头儿正是那上清宫因材施用活生生的经典例型──於是便更加重了少年醒言对上清宫的崇敬向往之情﹗